仲秋时节,嘉安运河平静宽阔,两岸杨柳低垂,远山相依,遥遥看去,水天一色。湖上停着游船画舫,其上琴音袅袅,与邻船笛音合奏,宛如天籁。
西南一片荷叶丛里,偶有一两只小舟撑着荷叶闲游。
“这嘉安运河啊,最开始是那前朝的皇帝建的,据说是想看看咱们江南盛景,这才费尽心思修了条运河,可谁知道这倒霉的船还没上,转眼就被蛮子顺着河道掏了老窝灭了国,成了遗臭万年的亡国君。”
船夫撑着浆,将说书人那听来的故事来来回回的讲给过路人。
船篷里,一袭碧衣的少女心慵意懒的将草帽扣在脸上,心道那亡国之君要真成了流传千古的笑柄,起码这船夫功不可没。
“真是为了看景才被灭的国啊,那皇帝也太昏庸了,不过江南真有那么漂亮吗?”
船篷外那个半路上船的少年一路叽叽喳喳,自从船上有了他,江云悠觉得外面的青蛙都安静了许多。她摸摸腰间的锦袋,琢磨着要不要给他下一记哑药。
“那当然咯。”船夫操着乡音说“十年前,朝廷不是还重新修了一遍运河嘛,可见当今圣上也想来我们江南看看呢。”
平头百姓不懂,将当朝皇帝和前朝亡国君说在一处是犯了大不敬之罪。暨雨兴致勃勃的还要接话,旁边一直闭目养神的人缓缓接过话。
“早闻嘉安湖风景秀丽,平陵的双色并蒂莲风月无边,不知老者可曾见过?”
那人声音偏冷,语调泛泛,口说欣赏之言,却没听出几分欣赏之意,江云悠被这声音吸引,略微支起渔帽,透过船帘间的一条缝看到了遮天莲叶下的一点暗蓝色衣袍,尾部绣着浅色织金云纹,看起来低调而矜贵。
“双色莲啊,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,听说是江家员外那个妹妹种的,自从那个小姐去世之后,这莲慢慢的都败了。”船家言语遗憾,长叹一声。
船篷外的声音传入江云悠的耳朵,她坐起身身,看向外面的遮天的荷叶。
外面,暨雨眉梢动了动,有意打听道“船家说的那个江员外,可是平陵做航运那个江家吗?”
船夫不疑有他,摇着浆应道“是哩,江家那一家都是大善人啊,我娃儿那个学堂还是江家建的呢,只可惜好人不长命啊,几年前江家夫人和江员外那个妹妹都过世了。
江家剩了一双儿女没人管,野的没边,听说那个江家的小公子吃喝嫖赌样样精通,那个小姑娘更是个活祖宗,整日走街串巷,连县令家的儿子都敢打,就前些日子还拎了一兜子锦鲤放到这水里来,你说这鱼哪是这水里能活的,没几天就翻肚子了,还有啊……哎,哎……”
船夫还没说完,船身猛地晃荡了一下,他手中的浆险些掉到水里,等他手忙脚乱的把浆捞上来时,忽的感觉嘴里呛进去什么东西,即刻化在了嗓子里,等他再张口时,竟忽然发不出声音了。
船夫吓的直抠自己嗓子眼,暨雨一个激灵起身,边拿剑防御边喝斥“谁,快出来!”
谢衡偏头扫向船篷,下一秒,一只带着镶宝石金色手链的手撩开了船篷上脏成酱色的破帘子,紧接着,清丽而随性的声音传出。
“别激动嘛,我只是看船夫大爷这一路讲了太多话,帮他歇会而已。这药丸啊,清喉润肺,千金难买,别人想要我还不给呢。”
江云悠伸着懒腰走了出来,发间缀着的翠玉宝石随着她的动作在阳光下泛出彩光。
她笑眼弯弯的看向暨雨“怎么样,你要不要试试啊?”
暨雨忙抿住嘴,支吾不清道“你赶紧把解药交出来,不然我们就对你不客气了!”
江云悠掏掏耳朵“你们?怎么,你堂堂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还要以多欺少……”
她说着,漫不经心的朝暨雨身后看去,视线不可避免的与那双清冷的眸子相对,话音一滞。
那是一双似星流剪秋水的眼睛,本该温柔多情,看向人时却尽显锋芒。即便如此,也难掩他葳蕤生光的容貌和逸气凌青云的气质。
江云悠忽然想到话本里的一句话“瑶阶玉树,如君样,人间少。”
她忽的灿烂一笑,嘴角漾出两个梨涡,灵动而明媚,打破了这略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。谢衡审视的目光一顿,下一刻,就听她清脆的声音响起“哎,这位公子,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?”
暨雨握着剑的手一抖,小心的瞥向自家主子。谢衡眉梢微微扬起,眼波不动。
江云悠朝他眨眨眼,一派纨绔模样,偏生她长得娇俏,这般动作由她做来反倒显出几分俏皮。
“不知公子如何称呼,家住何方,芳龄……啊不,今岁几何啊?”
暨雨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,他一寸一寸的回头,看到谢衡双手抱臂,半眯着眼饶有兴致道“我们认识?”
“哎呀,认识认识,不认怎么识?”
江云悠歪理一堆,笑语嫣然。她正欲介绍自己,余光看到后面荷叶丛里的小船,眼神骤变,飞快蹲下身就近靠在谢衡身边。
暨雨被她突如其来的动静弄得差点拔剑,谢衡瞥了眼对面荷叶从里划出的木舟,与江云悠拉开距离,却不想衣袍一紧。
江云悠一改方才娇纵模样,露出双澄澈漆黑的眼睛学着话本里的姑娘卖可怜。
“拜托了公子,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,若我此番得救,来日定结草衔环,以身相许。”
说完还不忘对船夫喊“大爷,船爷,往岸上划,快点快点,我要是被抓了你的解药可就没了啊,快使劲。”
谢衡轻嗤“我怎么看着他们是替天行道。”他手上加了力气,一把将自己衣袍扯出来。
“哎——”
江云悠没了遮挡,完全暴露,另一条船上的几人瞬间注意到这边,瞬间调转船头。
“少主在这!”
“快划!”
“少主!快跟我们回去吧!”
谢衡听到他们的称呼,看向眼前这个身着华丽的碧衣少女,眸色闪烁一瞬。
两船距离逐渐缩小,江云悠看了眼岸边,飞身踩在船头边停下脚步,一块白色玉佩自她手心垂下,绛紫色璎珞在空中摇荡。
她看眼玉佩上的字,一字一顿念道“明——淮——”
谢衡应声抬眼,八面不动的神色终于有了明显的变化。
微风忽起,湖面泛起涟漪,她转身与他对视,笑容明媚狡黠。无穷的莲叶在湖面飘荡摇曳,碎发遮住了她的眉眼,余下悠然笑音。
“明淮哥哥,山水相逢,我们有缘再会。”
谢衡几乎是立刻闪身追去,江云悠足尖轻点,在两人相触瞬间猛地拉开距离,随后踩上一片荷叶,借着浮力两下跳上了岸。
小船被她向后的力推的摇晃,撞上另一条划过来的船,两条船上顿时混乱不堪。
药效时间过去,船夫总算开了口,操着一口乡音在乱成一团的船上跺脚骂道“娘了个巴子,别再让我看到你!”
谢衡扶着船沿抬眼向岸上望去,江云悠已经鱼一样溜入人群,不见了踪影。
……
阳光下,玉佩触光莹白,入手生温,没有一丝杂质,中间行云流水的刻着“明淮”二字,边缘雕琢简单的吉祥纹,连自小生活在金玉堆里长大的江云悠都不得不感叹此玉质地上佳……只是镂琢手艺稚嫩,似是主人自己所雕。
“玉佩啊玉佩,你说你怎么偏偏挑那个时间掉到我手里呢。”
江云悠脑海中浮现出谢衡的面孔,唇角扬起“不过嘛,只要到了我的地盘,我定会为你找回主人的。”
她收好玉佩,哼着小曲儿朝另一条街走去。
街上行人渐少,路边青楼里的姐儿对着来往的路人抛着手绢,几个醉汉倒在路边说胡话。
她扶了扶头上的帽檐,远远听到一声嘶吼。
“不不,是他耍千,是他耍千!不要剁我的手!”
一个只穿着条亵裤的中年男人张牙舞爪的挥着双手,大喊着从赌场里窜出,他身后追着两个赌场里的打手,三两下将他摁倒。
那人头发蓬乱,脸上涕泗横流,跪着喊道“几位爷,求求你们,求求你们放过我这一次吧,我下次赢了钱立马就能还上。”
街上不时有人往那边看去,却没一个停下脚步。
那道声音还在继续求饶“对……对了,我家中还有个十岁的女儿,求求爷,再给我一次机会吧,你们等着,我这就把女儿牵来,求你们再给我一次机会,就一把,就一把,我一定全都能赢回来……”
打手们对视一眼,眼里有了思量,拉着那一直在地上磕头的人往回拖。
江云悠啧一声,向前一步“等……”
“呦呵,让我看看,这是谁啊?”
她的声音被拦住,转头一看,来人广袖长袍,腰佩犀角玉带,下坠一块青玉佩,左边是金丝容臭,手腕上还缠着两串紫檀珠,此刻一手摇着湘妃扇,一手提着个金镶玉的笼子。
整个人招摇的就差把金元宝穿成串挂在脖子上了。
江云悠嫌弃的看眼他笼子里胖的像只汤圆的鹦鹉,指了指远处的打手们“我说江云帆,你这又搞什么幺蛾子呢?小心阿舅再把你这赌场封了。”
“嘿,我说祖宗,我这没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啊?还有啊,来这把帽子戴好。”
江云帆伸手拉了拉她头上的渔草帽,又慢悠悠的把价值连城的湘妃扇伸进笼子逗鸟,见没什么人关注这边了,才道“刚想干嘛啊?跟你说了多少遍,少管闲事。”
江云悠夺过那把湘妃扇,吹吹上面的鸟毛,撇嘴道“我知道那人没救了,可他女儿多无辜啊,你刚没听他说,他女儿才十岁。”
“那你救了他女儿一次,就能保证他下次不买女儿了?”江云帆见她要反驳,先一步又道“就算你想了个好办法,完全救了他女儿,那他下次又要买儿子买妻子你怎么办?”
江云悠不甚在意的叉腰道“那我就把他绑起来,他来赌场一次,我就揍一次,看他还敢不敢赌。”
“阿昭啊,你还是不懂,我说的不光是赌。”江云帆指了指前面金碧辉煌的赌场牌坊“你以为害他们的家破人亡的,是我开的赌场吗?”
江云悠自小娇生惯养,被家人保护的太好,没接触过人性丑恶,遇到过最大的事就是知县的儿子欺街霸市、强抢民女,体味不到他话里更深的含义。
笼里的鹦鹉叽叽喳喳的叫起来,引来路人的注意,江云帆伸手拉她从后门进了赌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