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船开始划动,江云悠看向甲板上,此处隔绝了厮杀的声音,海风腥咸,似还未散尽的血气。
“等等!”
周远朝那两人的背影大喊“你们为那批货而来对吗?”
暨雨跟季白对视一眼,回头看向周远。
江云悠按下划桨手,听周远扬声道“后舱的货是假的,我知道真货的位置。你们带来的船在哪,起码可以带一批东西走。”
江云悠下意识的拉住周远的袖子,周远拍拍她的手“于公,这批货是我们运输,莫家已经在外面散布对我们不利的谣言,这批货很重要。”
他声音温和而坚定“于私,不管他们因何而来,现在都是为了掩护我们所以仍留在船上厮杀,我的先生曾说,投我以木桃,报之以琼瑶。我们不能把他们放在这就这么离开……况且船沉还有一段时间,我有把握能全身而退。”
他将身上的两封信拿出交给江云悠,吩咐她上岸之后的事。
江云悠垂着脑袋,忽然注意到周远握着自己的那双手,关节粗大,皮肤粗糙,布满老茧,有些地方还有细小的疤痕。
她从来不知,那些金银背后是这么艰难,自己洒脱轻松的生活是靠着这样凶险的路换来……
“可是远叔,这些人还要靠你领队,你要走了就真成一团乱麻了!”江云悠眼神依旧明亮澄澈,只是变得更加坚定和镇静“我可以带他们去,我也知道真货在哪,这样是最合适的安排了。”
周远蹙眉,对这件事没得商量“不行!没时间浪费了,你赶紧走!”
的确没时间了……
江云悠咬牙,把最后一颗软筋丸弹到他口中。周远对她没有防备,软软的倒了下去。
“远叔,相信我。”
她把周远放好,转头朝船上的众人扬声道“诸位兄弟为我江家拼命,江家定铭心珍贶,江云悠在此厚颜再问,可有人愿与我再次上船救货?”
船上人面面相觑,无人应声。江云悠不再停留,朝他们拱了拱手,抬脚跃上大船。
刚一落地,身后一人紧随而上,他身上均染着血,想来刚才也是血战了一番。
“当年我老母重病,全靠周队体恤请了大夫,少主刚才说的对,现在也到我报恩的时候了!”
有了他的带领,陆续又有几人跟了上来。
江云悠将他们的脸一一记下,深鞠一躬“诸位恩情,江云悠铭记!”
海上的天气多变,空气又湿又重。谢衡带来的只有十几人,此刻堪堪占据主导。
这群人都是死士,被抓到的即刻自尽而死,根本来不及问话。谢衡眉头紧蹙,这样一来,今天这场局将留不下任何东西。
眼见又一个人要抹脖自尽,谢衡踹开旁边冲来的人,一剑刺向他的手臂。
断臂飞落,鲜血飞溅而出,喷到谢衡的脸上。那人捂着胳膊嚎啕倒下,谢衡冷寂的眼眸抬起,看到了江云悠惊愕的双眼。
但他没时间停留,甚至未来得及拂去溅在脸上的血,再次挥剑刺向另一个人。
季白上前卸去地上那人下巴,对谢衡道“江家人安全离开了,江少主愿意留下帮我们把货运下去。”
谢衡未回头再看江云悠,声音是惯有的清冷“保护好她,你跟暨雨上岸之后去找孟笛,她自知后面改怎么做。”
季白猛然抬头,还想说什么,谢衡回头看他一眼,季白握了握剑,只得垂首称是,回到了江云悠身边。
江云悠望着谢衡的背影,对暨雨喃喃的问“你们……究竟是什么人?”
暨雨自知不能擅自透露身份,只能放低声音诚恳道“请江少主相信,我们真的不是坏人。”
现在纠结这个已经毫无用处,只要这批货不沉海一切都好说。
江云悠回头看眼谢衡的背影,抬步走向北面货仓。
行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,船沉的速度也越来越快,却没人下令离开。
季白和暨雨紧紧的盯着前方,暨雨年纪小藏不住情绪,双手来回交握着,眼里尽是焦急,江云悠也抓着船沿,紧紧绷着脸。
但如果再不离开,他们坐着的小船只会被沉船掀起的波澜打翻。
时间恍若凝固,每一秒都过得极为艰难,众人期待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,大船已经开始倾斜——已经是极限了,等不了了。
季白拳头紧握,艰难回过头,就在下令的瞬间,那处众人注视的地方响起了脚步声。
“将军!将军来了!”
暨雨的眼睛骤然明亮起来。谢衡和身后的人飞速跃到船上,落地和发令的声音同时响起。
江云悠看着那印有江字的大船越来越远、最后淹没,它会带着那些尸骸沉入海底。
除了活下来的他们,没人会知道今晚甲板上的月光是怎样的血腥。
船上的人轮换着摇浆,其余人已经疲惫困倦的沉沉睡去,就连季白和暨雨也窝在一边抱着剑打盹。
其实江云悠也困得眼皮子打架,但她只要闭上眼就会想起甲板上的场面和谢衡砍飞飞断臂。
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,看到了谢衡。
他深色的衣袍上尽是斑驳的褐色和隐隐的血气,手上银剑入鞘,那锋芒必现的凌厉变为冷寂淡漠,与这黑色的夜融为一体。
刚才他们喊他什么?似乎是……将军?
被看的太久,谢衡侧眸看了她一眼。江云悠尚未回过神,被这突如其来动静吓了一下。
谢衡平静的收回目光,继续看向海面。
“你不困吗?”
江云悠怕吵醒其他人,慢慢走到谢衡身边,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无边的海面。
谢衡没想到她会到这边来,略愣了一下,回问“睡不着?”
江云悠也不顾干不干净了,直接在他身边坐下,撑头眯上眼嗯一声“感觉会做比之前还可怕的噩梦,万一喊出来再吓着船上的兄弟,岂不是罪过大了。”
谢衡转头,看江云悠昏昏欲睡的样子,难得附和道“有道理。”
江云悠稀奇的睁开眼,看他平静无波的表情,脑海浮现第一次见他的场景。
“哎。”她双手拄着脑袋,靠近谢衡低声问“你杀人的时候害不害怕?”
谢衡又顿了一下,很久之后才道“我曾经有个朋友说,犹豫害怕,是交出自己的致命弱点,助长敌人的猖狂和嗜血。”
江云悠啊一声,沉默片刻,转头又问“那为什么是曾经的朋友,你们之后断交了?”
“他死了。”
死在立春前夕,他甚至无法为他收敛尸身。
江云悠没想到是这个结果,小声道“不好意思啊……”
谢衡摇头,两人间又陷入沉默。船上摇浆的人已经换了两波,兆水岸边终于从一片灰蒙中显出轮廓。
江云悠嘴角浮出笑容“总算到了。”
谢衡看向那一片芦苇荡,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。他眼眸微眯,扫向身边一个摇浆的人“划了这么久,不休息一下?”
江云悠笑容慢慢落下,跟着他侧首看去,那人有些眼熟,似乎是远叔旁边的护卫?
她猛然意识到什么,刚刚握上谢衡的胳膊,那人忽的暴起,匕首狠狠刺向木板。
谢衡先一步踢飞匕首,船身一侧少了浆失去平衡,在水面上摇晃打转。
江云悠握紧船沿,这才发现手上沾了血。她眉心皱起,这血并非凝固的——原来他一直竟受着伤吗?!
船上众人不适应摇摆的船身,尚在维持平衡时被那人寻到机会,握着匕首朝最近的江云悠扑过来。
谢衡银剑贯出,刺入那人腹部,但那人却转过身死死不管不顾的扒住谢衡。
船小人多,两人又离得太近,谢衡根本就无法施展动作,被他死死扯住衣裳,倒扎进冰冷的水里。
深秋的水冰冷刺骨,谢衡被那人撕扯着拉向水底沉去,只能先放弃往上游,回身挣脱。
等脱离那人束缚时,头顶已是黑茫一片,水面看起来那么遥远……
他被冻得已经无力上游,动作越来越缓慢,身体往更深处沉去。
其实这样的结局,也没什么不好,只是今年的墓没人扫了。
他缓缓停下动作,放任自己的下坠。
就在头顶的光亮将要消失时,一抹浅色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,缓缓向他游来,天光在她身后镀上一圈轮廓。
谢衡胳膊上的伤在拉扯中加重,在水中飘出一小片淡淡的红色,那个被光笼罩的身影跟不上他下沉的速度,离他越来越远。
她该回去了吧……这么黑这么冷,谁还会来呢……
他不再贪图光亮,闭上眼沉入黑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