姚仪婷去世后，其母带着姚正义永远的离开了那个家。

她们的母亲有一个少见且好听的名字——雪子。因为她在下雪天出生，生母遗弃后被姑母抚养，十八岁就跟了姚军，往后生下两个女儿。

第一个产下的女婴取名仪婷，意为端庄而亭亭玉立的女子，雪子第一次为人母是在漫漫长夜里独自摸索，她下定决心不要成为像自己母亲那样的人，所以她努力扮演着母亲的角色。

可她忘了，丈夫是一个不折不扣、重男轻女的人。他没有在雪子深夜哄睡时起身，也没有在女儿哭闹时弄清原由，他只是在旁边看着，那个女人抱着孩子忙碌得团团转。

三年后，雪子再次产下一个婴孩，姚军百般心切地看到婴孩的性别时，失望地扭头走掉，扔下虚弱的雪子和第二个女婴，只给这个孩子留下一个为“儿子”准备的名字——正义，同时他带走年幼的姚仪婷。

姚仪婷从小听话乖顺，学习总是名列前茅，比很多同年的男孩还要聪明。她清楚，如果她不努力学习，不能处于尖子生的位子，姚军可能会把她们三人都赶出去，她不想看到妈妈难过的样子，妹妹还太小。

姚正义不足三岁，雪子几乎把自己的所有精力全部放在她身上，因为姚仪婷此刻已经上小学，因为她是姐姐。

如果爱是天秤，那么雪子的砝码一直偏重向姚正义。虽然她知道姚仪婷也是她的女儿，可她把她想得太坚强，让她承受住那份莫名其妙“姐姐”的责任。

而在天秤的另一头，不是爱的砝码，拴住姚仪婷的，因为她是姚军苦心培育的“争口气”的资本。

如果被爱都变得理所当然的商品，那么爱人终究会离去。

葬礼之后，任思仁请了三天的小长假，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，总是在昏睡过去时，闭上眼睛，姚仪婷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响起。那晚她打来电话就像无数个砝码，重重地压在心尖。

邱庆莹看着任思仁一整天没有吃饭，勉强吃药喝水地撑起一口气，她十分担心地敲开任思仁的房间。

“思仁，你不吃东西不行啊...”

邱庆莹在床边坐下，端着碗，用筷子把食物送进她的嘴边。可就算这样，任思仁还是没有张嘴，闻到饭菜的气味，感觉像催吐过后食道和胃部都难以忍受的扎紧，连呼吸都喘不过来。

站在门口的任艾伦满腹恼火地看到这一幕，看着任思仁的那张嘴只能简单吞咽下几口水，他突然提高音量，气愤得胸腔都扩张了一圈，“任思仁！你能不能不要老是让我们担心，死的又不是你妈又不是我，你现在装给谁看？”

不知为什么，邱庆莹的眼泪从眼角滚落下来，她颤抖着看向任思仁，看到她一张不可置信的脸。

“爸，你在说什么...”任思仁的声音虚弱到快听不清。

邱庆莹立刻放下碗筷，起身走向任艾伦，打算将他拉走，可是任艾伦却像犟牛，抵着脚后跟不被邱庆莹拉动，怒发冲冠地盯着任思仁，“姚家的丧事，你在这不吃饭，你装给谁看啊？发什么神经！你就是因为这样才得病的！我和你妈都活了半辈子怎么没事，你好端端的怎么就有病！我看你那什么...抑什么郁...都是装的！”

任思仁抬起头看向任艾伦，看着邱庆莹使劲拉扯他的背影，他的声音越激动越是震耳欲聋，脑子里反复激发出回声，直到视线变得模糊，滚落出温热的泪水，眼前的景象愈是看不清。

“所以你一直认为我是装病，所以都是我在假装...对！我脑子有病！我死了你就满意了！”

任思仁颤抖着，声音也在颤抖着，身体也在颤抖着，后背和手心冒出的冷汗和胳膊上的鸡皮疙瘩，任思仁不敢去看母亲的表情，也不敢再说下去，穿上外套，带上手机，像个胆小鬼逃窜出去。

又到傍晚时分，任思仁不知道能去哪里。昨天她和安进见到了姚正义脆弱的样子，再见她也应该是她收拾好心情的时候，安进也需要回家照顾安东和奶奶，无暇顾及旁处。

走着走着，风吹干了脸上的泪痕，眼睛肿肿的，眼角有些刺痛。任思仁感觉有些冷，拉紧了外套包裹住自己。

一直走，走到和姚仪婷拥抱秘密的河堤下面，任思仁再次打给了成宥豪。

草地就像地毯般柔软，脱了外套垫底，单薄的衣服被风吹的冷冷的，任思仁屈膝抱在一团，仿佛日落下的风带着几分睡意，周围的芦苇长得很高，飘飘荡荡的看不见人影。

成宥豪来时看见任思仁，也没有叫她，只是轻轻地走到后面，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。

任思仁没有惊吓地抬起头，而是缓缓地说了句：“我十四岁时就是在这里，第一次被人披上男生的外套。”

成宥豪没有说话，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影子，路灯下他的影子又黑又长，而任思仁则是一团黑影。

“在这里的姐姐走了，她最后联系的人是我，不起其它人。”

任思仁的眼泪再次落下，风把头发吹到脸上，粘住了眼泪。

成宥豪掏出打火机和纸盒香烟，伸手把它们递到任思仁面前，“你说要柠檬口味的。”

任思仁接过香烟，笨拙地撕扯包装，取出一根叼在嘴角，用打火机点燃时，手抖得很厉害。

成宥豪在旁边坐下，大团烟雾从面前飘过，他的视线温和地望着任思仁。

“阿豪，我是不是什么都做不好，我没能留住依婷姐，也没能安慰正义...我就是很差劲的一个人，连妈妈都不想再爱我了...”

“不是的，妈妈很爱你，还有很多人很爱你。”成宥豪的手掌贴在任思仁的脸上，大拇指的指腹轻轻抹去头发粘住的泪水，任思仁侧过脸看他时，他正平静的、温柔的安抚她受伤的情绪。

“思仁，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好，我建议我们现在...”

“不要！”没有听完成宥豪的话，任思仁立刻拍开他的手，迅速弹起身，十分抗拒地向河边走过去。

“思仁...”成宥豪露出无奈的表情，他伸手想要抓住任思仁，可她偏偏不要被抓到的向后挪步。

“我爸说我是装病，说我只会伤我妈的心...我也想好好活，可是我好难过，正义和安进他们一直在帮我，我也想为他们做些什么...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到！”

任思仁的情绪开关已然失灵，她紧紧吊着神经还是崩坏了。

“思仁，你听我说，你很难过我已经了解了，你在想要成为他们的依靠之前，你必须好好的出现在他们面前，对吧？”

听到成宥豪的一席话，任思仁止住了眼泪，上下嘴唇有些粘黏地微微颤动，身体站在在河水边，手上抽一半的香烟落在湿润的泥土里。“阿豪，你为什么没有留住你妈妈？也许像我这种人就不配，像我这种人还不如死了算了。”

顷刻间任思仁举起手上的打火机点燃，垂落的发丝很快燃烧起来，看到刺眼的火光，成宥豪的身体反应比大脑更快，短短几秒，他猛得捡起地上的外套朝任思仁扑过去，一脚踩上淤泥，两人同时向河面倒去，落水时的响声好在没有惊动路过的人，河水熄灭了任思仁头发的火，也将她的脸沉沉浸入水下。

“你疯了！”成宥豪生气地把任思仁从河水中捞起来，检查过头发的烧痕后才放下心，将她公主抱起放到河堤上。

任思仁抹干脸上的河水，努力睁开眼睛，她第一次在成宥豪脸上看见怒气。

成宥豪显然非常生气，左右摸索着掉落的香烟盒，拿出一支叼在嘴边，正想点燃却发现香烟已经湿润。

“艹，已经湿了！”他骂了一道。

任思仁不敢吭声，静静地注视着成宥豪，衣服打湿后贴在皮肤上更加冰冷，手脚却微微发热起来。

成宥豪故意很重的叹气一声。

“我妈走的时候我才七岁，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，现在的我不希望什么都不做的失去，我希望我能为你做...”成宥豪说着，目光犹疑地望向桥面上的人影，说到一半的话没再说下去，在他看过去时，那人很快走开了。天色变暗，漆黑的看不清，无法辨认出一个普通大众的身影。

“对不起，我根本不了解卓阿姨的事...”任思仁没有留意到成宥豪的停顿，语气带着十足的歉意。

“走啊，回家吗？”成宥豪问任思仁。

任思仁咬着下唇，想到刚刚和父母吵架，摇了摇头拒绝。

“那就跟我走吧。”成宥豪说道。

他俯下身，手臂穿过她的后背和膝盖弯，一把将她公主抱起，任思仁惊异地发不出声，双手本能地搂抱过他的脖颈。

“跟你走、去哪？”任思仁有些结巴地问，脸上竟泛起了红晕，近距离的感受到彼此的呼吸，轻盈又温热。

成宥豪抱着任思仁朝停车的方向走过去，远远传来零碎的雨声。

“理发店，不用剪头发的吗。”成宥豪故意表现出生气。

等上车后，车窗上划出长长的水痕，逐渐变得大颗的雨滴，从远处飘来的一阵急雨，混杂着碰撞声倾泄下来。

任思仁包裹着外套，伸手摸着卷曲的头发，带着烧焦的气息，内心仿佛被洗涤过一样归于宁静。